報告內容

 

首先,關於君子到底有沒有朋黨,其實只是認知上的歧異。所謂的「朋黨」,是具有共同理念的利益集團;狹隘來看,確實很像小人結黨營私的組織;但廣泛而言,應該也包含君子齊家治國的群體。所謂的「利益」,未必只以「金錢」的形式來顯現,而可以是「理念」的實踐;即便是金錢,目的也未必是中飽私囊,而可以是廣施濟眾;利益並不侷限於個人,而是可以體現在各個層面。因此,這個爭議只是在不同的討論基礎之下所造成的結果;但對於當代而言,「君子之朋,興公利;小人之朋,牟私利」的分類,較符合我們對於朋黨的想像。

 

接下來會面臨的問題,有兩個面向。第一,君子的朋黨是否必較長久第二,君子的朋黨是否對社會較有助益前者是我負責的部分,會講得詳細點;後者我也有些想法,亦會再行補充。

 

<朋黨論>的核心思想集中於第二段,後面的段落則是在做進一步的舉證說明。此段所欲論證的命題為「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理由是小人之朋是「利益取向」,所以「見利而爭先,利盡而交疏」,評價為「偽也、偽朋」;而君子之朋則是「道義取向」,所以「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事國則同心而共濟」,評價為「終始如一、真朋」;簡而言之,即言「小人的利益之交比君子的道義之交還脆弱」,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順帶一提,次段結尾處的結論「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並未經過論證,只是片面的斷言。此處需要再補足「長久之朋較能治天下」的前提,再配上「君子之朋是長久之朋」才能推論出「君子之朋能治天下」。然而,長久之朋真的較能治天下嗎按照這個邏輯,「萬年國會」治理之下的國家才最能治天下,但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顯然不是,所以政治學家杭廷頓才會提出「雙翻轉理論」,提醒大家經過兩次以上的政黨輪替才算完成民主化。歐陽脩可能會反駁,認為「萬年國會」的例子之所以不好,不是在於其長久,而是在於其由小人所組成;但這正好說明了,「天下是否能治」的關鍵並不在於朋黨的長久,而是在於主政者是否為君子;「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的結論應該改為「用君子,則天下治矣」,但這根本就是廢話,也和「朋黨」的主題無關。

 

回到我們的討論主軸,小人的利益之交真的比君子的道義之交還脆弱嗎歐陽脩的理由是小人之交會「利盡而交疏」,然而,君子之交也會「道不同,不相為謀」啊;君子和小人交友都有動機,動機消失就曲終人散,沒有什麼差別。歐陽修可能會質疑,認為「道不同」是交友前的選擇,交友後不會出現此狀況;對此,有兩層回應;第一,可能是交友時沒看清楚,深交後才發現「道不同」;第二,即使有看清楚,人也是會改變的;因此,「道不同」不只是「擇友條件」,更是「交友風險」。「利盡」是小人的「交友風險」,「道不同」是君子的「交友風險」,兩者並無差別;況且,相較之下,「道不同」反而是隱匿性更高的風險;因此,利益未必比道義脆弱;更甚者,有時道義反而才是最脆弱的。

 

舉例來說,管寧與華歆「割席絕交」的故事大家應該都耳熟能詳,即是因道義上的歧見而導致的決裂。而存在主義哲學家尼采,主張「上帝已死」來讓自我精神從絕對的價值當中獲得解放,本來對浪漫主義音樂家華格納的劇作<尼伯龍根的指環>當中的<諸神的黃昏>描繪北歐眾神的末日之後,人類以活力與希望來重獲生機的情境很有共鳴,兩個人的思想都象徵日耳曼精神的再生;尼采甚至在自己的哲學著作<悲劇的誕生>之中大力讚揚華格納,認為古希臘在蘇格拉底之前的思想都是充滿生命力的,但蘇格拉底之後的思想都因過度理性而變得死氣沉沉,只有華格納的歌劇能夠拯救這個文化危機;然而,多年之後,尼采受邀去看華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的舞台演出之後,卻對華格納失望透頂,認為華格納的歌劇充斥著基督教思維,成了人性的軟化劑,發現華格納的思想並沒有解放自我精神的意涵,於是寫了<華格納事件><尼采對上華格納><偶像的黃昏>來對華格納進行批判;由此可見,所謂的「志同道合」是相當脆弱的。

 

平心而論,友誼是否長久,關鍵並不在於「取向」。因為不論「利益取向」還是「道義取向」,都未必足以長久;曹丕在<典論論文>當中也提到「文人相輕」,要找到完全契合的朋友並不容易,友誼的背後往往伴隨著「寬容」;然而,我們未必會對所有人寬容,這就是朋友與路人的差異。總而言之,「取向」只是在創造「機緣」,但並非決定性因素;可能不同取向,但很有機緣,所以友誼長久;但也可能很有機緣,卻不同取向,造成友誼短暫;因此,友誼的長久受到許多複雜因素的影響,「取向」並非決定性的關鍵。

 

接下來,我們試著以西塞羅<論友誼>來說明「君子之朋,終始如一」所可能的理論基礎。以下所引用的翻譯都來自於徐學庸教授在「國科會經典譯注計畫」裡所譯注的<論友誼>

 

當時羅馬人的友誼觀深受政治影響,政治家西塞羅寫下<論友誼>,昭示友誼的另外兩個層面;首先是「感性」,用以與理性相對;再者是「德行」,用以與效益相對。以下分別引文說明。

 

在友誼的感性面部分,西塞羅的觀點很可能受到亞里斯多德<尼科馬哥倫理學>的倫理觀影響,認為「不求回報,不具相互性的人際關係,如父母對子女的愛,並不是所謂的友誼(friendship proper)」,所以<論友誼>的第44-48節寫到「人性之中不應只有理性而不具有感性的成分,因此為朋友擔憂是友誼中自然且必要的負擔,也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換而言之,他認為友誼不能完全與人性的欲望脫節,而是必須要有情感上的回饋。

 

在友誼的德行面部分,他在第29-32節寫到「友誼不是因個人的需求得靠他人滿足而產生,而是有德之人相互間的愛與敬重」,認為友誼並非立基於需求的滿足,而是建立在對彼此德行的愛慕;又在第48-51節寫到「友誼不來自利益的結合,但利益會隨之而來」,認為友誼雖然不應來自利益,但往往伴隨著利益。

 

除此之外,也有提到關於友誼長久的問題,在第76-81節「世俗的友誼之所以無法長久維繫,主因於:1.朋友犯錯2.性格與熱忱的改變3.政治立場不同」;呼應了我們前面所說,即使是道義之交也未必能長久維繫。

 

而此文所欲昭示的重點「友誼的本質」,則是從前面第17-20節就有提到「友誼在人生命中至為重要,因為她合乎自然之性,理想上,友誼只存在於有德之人間」,到後面第82-85節論及「以德行為基礎的友誼,雙方懂得互愛互敬,在此友誼中,人性得以彰顯,幸福能夠實現」,最後在第100-104節下結論「友誼是生命中最珍貴的事物,但她須與德行為伴」;都是在說明友誼合乎「自然之性」,而自然之性就是「德行」;彰顯人性就是至福,友誼也因此而美好。

 

總的而論,西塞羅<論友誼>的友誼觀,認為雖然友誼會帶來許多實質利益,但動機應為德行的互相愛慕;而出於本性而非需求的友誼更加崇高,也更切合實際;因為德行是人的本性,這樣的友誼才會長久。這種「出於人性的友誼觀」其實與儒家思想頗為相似,<論語。里仁>曾言「德不孤,必有鄰」,<易經。文言傳。坤卦>又言「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認為有德者必有同伴而不孤獨,此也為歐陽脩<朋黨論>當中「君子之朋,終始如一」提供了理論基礎;換而言之,我認為歐陽脩很可能在儒家思想的薰陶之下,預設「道義」為人之本性,故不若「利益」般脆弱,「道義之交」因此才能長久。

 

下個問題,是君子之朋真的對社會較有助益嗎大致上,我們會從兩個面向來判定善惡「動機」與「效益」。但實際上,隨著時代的演進,已經逐漸模糊了我們對於善惡的判準;像是黑道談道義,卻往往有害於社會;企業談利益,卻經常在有意無意間對社會有所貢獻;還有慈濟的爭議,若認為動機好,但結果是有人貪汙;若認為動機壞,但結果也讓社會受益。由此可知,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單純以動機或是效益來判定善與惡,而是要進行通盤的考量。

 

然而,這樣的模糊是有極限的;所以我們很難找到動機極惡,但效益極佳的例子;換而言之,動機與效益仍有某種程度的連帶關係,無法全然脫鉤;效益好的例子,通常頂多是動機不純淨而已;所謂的「不純淨」,是指雖然動機不完全對準善,但不與善互斥;像是企業捐款提升形象,雖然動機不全然對準善,但無害於善,實質上又有益於善,所以我們會判定為善;但若是捐款避稅,因為捐款的額度通常比避的稅少,在效益上也不佳,這種卑劣動機不只是不純淨,還造成了負面影響。

 

從以上的例子似乎可以觀察出,現代社會大多以結果論,只要動機不要妨礙到結果,就容易判定整件事為善;而這有部分其實是出於人們的善意理解,因為當企業宣稱在行善,實際上是要提升形象時,人們也會看在其對社會的幫助上而予以善意的理解;然而,這樣善意的理解也是有極限的,我們仍然可以找到某些例子是效益為佳,動機也不妨礙實質利益,但卻受人厭惡;像是號稱「中國首善」的陳光標,確實捐了不少錢,動機也似乎不是避稅,沒有造成社會的損失,但其高調的態度讓現代人難以接受,頗有「嗟來之食」的意味。由此可知,現代雖然常以結果論,但也不是全然不顧動機的應然面。

 

最後,現代人所面臨的,是在朋黨抉擇上的「角色轉向」。在古代,臣子如歐陽脩,可以推卸責任給君主,要他明辨君子小人;但到了現代,不但明辨的難度提升了,這樣的重責大任回到了人民的身上。朋黨的複雜化與資訊的不對等,導致我們永遠不可能看清全貌,即使自認看清了也可能有隱藏的混雜沒看見;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抉擇,正考驗著我們的智慧。

 

心得感想

 

承接報告結尾提出的問題,不論是對政府官員的選罷,還是在交友時的抉擇,其實都存在著複雜化與資訊不對等的問題;這牽涉到我們的認知模式是「主客二元」,所以會因為認知主體與客體的對立,而導致永遠不可能確知外在世界。像是莊子與惠施的「壕梁之辯」,惠施對認知模式的見解是主客二元,所以認為除了魚之外的認知主體都無法確知魚的快樂;但莊子對認知模式的見解是主客合一,曾以「夢蝶」之喻來破除人我間的界線,認為物我本是不分,所以認為自己在認知時化身為那隻魚而感受到了快樂,就像化身為蝶一樣。

 

但常人的認知模式都是主客二元,到了極端就會落入懷疑論當中,什麼也無法相信,更無法有任何行動;這時候我們都會有些「不確定」的「信念」,讓我們能暫且相信「很可能對」的事物為真。像是笛卡兒對外在世界進行懷疑之後,論證了上帝的存在來擔保外在世界的真實性;認為既然上帝沒有缺陷,而欺騙來自欺騙者的缺陷,所以上帝不會騙人,我對外在世界的「清晰」且「可辨」的感受也都會是真的;錯覺的產生,只是「意志」超出「理智」所能擴及的範疇。但與其說是證明,不如說是個人的信念,所以其理論在後世受到了很多的批判;這就是極端理性的笛卡兒在認知過程當中所參雜「未必理性」的「信念」,但這點不理性,對於認知有限的我們而言相當必要。

 

存在主義之父齊克果,曾言「沒有冒險,就沒有信仰」,這句話的本意是「人要信仰上帝,就要冒險,要準備做出理性認為最荒謬的事」;但我將其詮釋為「人要擁有『未必為真』的信念,就要冒險,要準備做出理性認為最荒謬的事」。齊克果認為「真理是絕對永恆的,但理性只會造成困思」,當人面臨抉擇而焦慮時,往往要仰賴非理性的「信心的跳躍」來克服這種處境。

 

回到原本的問題該如何抉擇朋黨平心而論,我認為所有的抉擇,都是場「冒險」;因為我們永遠不可能掌握所有的資訊,總是必須要參雜主觀的信念,以「信心的跳躍」來突破我們的認知困境;然而,若沒有這般「可能出錯」的「冒險」,我們可能就不會有對於自我生命價值的「信仰」;我們對於政治或是友誼的信仰,就是在這樣的脆弱當中,才更顯得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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