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小時候,我既膽小又暴躁。膽小來自於思考,進而害怕很多可能性;害怕死亡、災厄、時空跳躍,以及不可忤逆的命運。暴躁來自於生活,進而憤恨很多現實性;對事物運行的不完美感到憤怒,對人與人之間的誤解感到憎恨。不論是理智還是生活,不安的鬼魅總是纏繞著我;也暗中埋下了叛逆的種子,讓我在面對世界甚或自我時總有種莫名的隔閡。然而,此隔閡所支撐的並非上對下的俯視,反而更像是下對上的仰望;看著那些不思考的人能活得快樂、只順服的人能活得順遂,想太多的我卻處處碰壁,彷彿是劣等生物。這種不如人的感受,加以其他種種因素的侷限,形成了某種近乎於自卑的趨向;儘管當時不自覺,但這正是我日後所極力擺脫的。

 

約莫十年前,也就是小五那年,我終於從壓抑之中覺醒;意識到唯有變得更強,才能夠超越這種不對稱的結構。此時,所有的卑下都成為助力;不但是賭上尊嚴的吶喊,更彰顯了成功的可貴。於是,我陶醉於在不平等的立足點以下犯上:讀書的時候,就是想靠自己讀來勝過那些成天補習、請教老師甚或和老師套交情的人;下棋的時候,就是想靠蠻橫的攻殺來勝過那些死背定石、或是很擅長佈局的人;打牌的時候,就是想靠巧思的構築和周延的預判來勝過那些牌組名貴、或是滿手好牌的人;打球的時候,就是想靠苦練與觀念來勝過那些身材占盡優勢的人;玩遊戲的時候,就是想靠操作來勝過那些課金買裝備的人。我不在乎吃虧,因為那不但是強者應有的慈悲,也能讓人變得更加孤絕與強大。

 

這時我也逐漸明白,要貫徹我的叛逆,最好的方法就是隱藏叛逆。快感取向的叛逆只是為了滿足衝動,並且只會帶來空洞;顧及結果的叛逆能帶來實質改變,也更能滿足權力意志。而要顧及結果就不能總是叛逆,反而是大多數的時候要表現得順從,並以此來取得世俗價值的認可;方能在真正需要的時候,發揮自己的影響力。說來諷刺,很多時候人們採納我的批評,不是因為真的有所領悟,而只是因為我受到某些世俗標準的肯定,諸如成績與名次;但現實就是這麼諷刺,畢竟頭銜總是最先被看到,而語言卻不總是撐得起真知灼見。最初幾年,有時還是會忍不住發怒;但到了後來,此心態幾乎稱不上隱藏了,反而是叛逆與現實的高度調和,而成為另種批判式的生活態度。

 

除此之外,這種隱藏也幫助我歸零,倒空自己有時能看得更清明;進而能逐漸抹除部分的自我疆界,不讓過去的個性阻礙成長,甚至順應時勢而發展出新的人格特質。於是,我當了幾年沉默的人、也曾當過聒噪的人,有陣子活得嚴肅、也有陣子活得詼諧,時而追尋理想、也時而自我放逐;我學會戴上殊異的面具,卻鮮少關心假面背後的真我。

 

這些奮鬥,最初只是為了擺脫那種類似自卑的感受,而非懷抱多遠大的雄心壯志;但習慣以後,竟只有在競爭之中才能感覺到自己踏實地活著。久而久之,幸福有很大的成分仰賴與外在世界的互動;儘管熟練了許多的工具性操作,但回顧後所見的自我仍然模糊;彷彿遺忘了自身的存有,可是此遺忘卻無法透過先行到死亡來重拾。這兩年我常在想:我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清空自我,只為超越那種類似自卑的感受;但那種感受並沒有真正消失,而只是被轉化為對立的孤絕。儘管我不會擺出倨傲的姿態,但尚未徹底地與世界和解;如今,我想是時候重拾自我,並且重建與世界的連結,為此再花上十年也不為過。

 

我最近的想法是:純粹的競爭只存在於遊戲之中,有人贏就有人輸、有人升級就有人降級,生活遂成為無止盡的零和鬥爭;然而,現實世界的生活未必零和,很多時候也有著調和的可能性。人的生活與命運確實都與他者緊密交織,但就其本身卻也都是自而獨化的;因為彼此造就的生命經歷,是相似而非相同;所以人們有了不同的生命目標,即便是共同奮鬥的團體,每個人的嚮往也很可能有細緻的差異。調和並不來自於相同,而是來自於殊異;正是因為我們懷抱著分歧的理想,非零和的關係方有可能展開。反觀時下所風行的社群觀,眾人共同奮鬥固然有效果,但只要想望相同,就很容易面臨分配問題,也就會陷入零和的競爭。然而,要讓眾人共同奮鬥,其實未必要有相同的想望;因為在追尋孤絕理想的路途上,往往需要他者的扶持。本來各自為政的獨行者,只要認清協助他者並不會妨礙孤絕理想的實現,甚至意識到此實現必須要有他者的參與;就能彼此調和,進而有機會完成原先所不可能的任務。

 

可惜的是,我無法論證這種調和總是可能達致;這涉及的問題是:相較於所有可能的世界,這世界究竟好不好?我不會悲觀地認為這是最糟糕的世界,畢竟我們還是有歡愉的時候、慶幸的時候,也偶爾能瞥見人性的光輝;很多看似水火不容的事物,也能在人的行動之下獲得高度的調和。然而,我也不會樂觀地認為這是最好的世界,尤其是在這個充斥著拉扯與衝突的時代;暫且不論人世間的苦難,就連族群與階級之間的緊張都令人難過與難受,更遑論日益頻繁的自殺和恐怖攻擊。人與他者或世界處得不好,遂產生難以調和的張力;這些張力愈多愈重,我們就愈難相信有超越的預定調和存在,同時也愈難希冀有在世的無待聖人來使各不失其所待。不過,我選擇相信這是個可調和的希望世界;不是因為世界提供了此選項,而只是因為世界把其他選項都去除了。倘若世界有些不可調和之處,則最好的應對是不去抵抗;此時若極力調和,儘管會顯得笨拙,但似乎也沒什麼損失。倘若世界總是有可能調和,則最好的應對是極力調和;此時若不去抵抗,不只會顯得笨拙,更失去了幸福與夢想。有路可走的時候,未戰先降是不可忍的遺憾;無路可退的時候,戀戰的笨拙也能充當生命的浪漫。因此,與其不去抵抗,不如極力調和;我們面對的世界也就不再死板,而是可以因生命的投入而被活化。

 

各種層次的調和,這或許稱得上是我往後十年的夢想;但我不會如是說。「說出來會被嘲笑的夢想,才有實踐的價值」,這是曾經廣受認同的名言;那是個人們習於蔑視遠方的年代,訕笑反而堅定了前行的信念。如今,鮮少人敢公然嘲笑夢想,但人們仍以為說出夢想是必經的歷程;彷彿只要說出來,即便沒有實現,也算成功了一半。但實際上,這只是先吃了棉花糖。我不願太早滿足,所以也不願多談這些;只能在迷茫的時候,以抽象勾勒來聊表志向。

 

謹以此文,給二十歲的自己。你未必是披著羊皮的狼,也可能只是長出狼爪的羊,以武裝和謊言來掩飾怯懦;但這也許不能怪你,「我到底是誰?」有時候是最複雜的問題。你看似想征服世界,到頭來卻想與世界和解;但這也許不能怪你,「世界與我何關?」有時候是最未知的問題。面對複雜與未知,你日夜祈求的不是無瑕的水晶宮,也不是榮耀的英靈殿;而只是峭壁上的歇腳處、在不安之中的安然歸宿。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allsky33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